时间:2021/12/1来源:本站原创 作者:佚名 点击: 61 次
彭洋出诊时间和医院 https://baijiahao.baidu.com/s?id=1706328117978671209&wfr=spider&for=pc

系列往期回顾(点击蓝字即可阅读):

01第一批90后,已经开始收到病危通知书了丨先导篇

02“你父亲已经失去转院的机会了。”丨DAY1

03在ICU陪我爸过父亲节丨DAY2

04在周末突然崩溃的90后丨DAY3

05在医院织肚兜的中年男人丨DAY4

06这轮死者,没有遗言丨DAY5

07这回好像真得整点阴间的活儿了丨DAY6

08父亲昏迷不醒,原因是祖宗上辈子杀过牛?丨DAY7

09当父亲的世界只剩下一罐氧气丨DAY8(上)

10我看你有点四千块都治不好的大病丨DAY8(下)

11只要心中有业绩,哪里都是工位丨DAY9

12在医院里,钱和命你只能留一个丨DAY10

13我四处装孙子,就为了证明我是个儿子丨DAY11

第号档案

2月1日DAY:00

指标的v字反弹。

自从会诊后就没联系过马主任了,我想听听他对父亲指标的回升有什么看法,主任往往会在星期一带着查房,我准时来到重症门外,看能否堵到他。

到了六楼,又觉得生堵不是个办法,还是给他打了个电话,接起来是个女声,我下意识让屏幕脱离脸,仔细看了一下,没按错啊。

“马······马主任?”

“我是马主任的助手,他现在正在里面远程会诊呢,不太方便接电话。”

“呃,他在六楼是吧。”

“是的,您什么事?”

“没什么急事,等马主任忙完出来说吧,我在门口等。”

放下电话,我颇为感慨,不论医疗系统发展进步多快,顶尖医疗资源依然尚未辐射到每个人。

治疗过程中,在我们猜忌,质疑,以转院为大前提,努力寻求一线城市最高规格的诊断时,医院的患者家属,奉他们眼中的顶级专家——面前大门内的重症医生们——为珍宝,唯他们提供的治疗方案马首是瞻。

就是这么巧。我下楼买了个鸡蛋灌饼,不想在车里吃怕存味,也不想在陪区吃总觉得人多不戴口罩很危险,于是就自我安慰,跑进楼道。

刚咬一口,就听见由远及近的声音:“你从哪儿拿到我电话的?”

接着,马主任推开楼道门,我俩打了个照面,互相一愣,他伸手对我示意了一下,往下走了半层继续通话。

······

“我没生气,这不是生不生气的问题,女士,我跟你讲,我们本院护士把主治医生电话给到家属都得经过本人同意,更何况我们还是线上会诊。”

······

“行,没问题,既然你知道我电话了,有问题你就随时和我沟通,不过我还是建议你多和身边的大夫交流,线上会诊跟实地看还是有差距,信息更新得不那么及时。”

······

“这你别想了,现在这个情况,患者不可能离开重症。”

······

“我是线上会诊医生,只考虑病情,你说的这个情况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,我就告诉你一句话——他离开重症,马上就死。”

······

挂了电话,马主任往上走,我赶紧把嘴里东西嚼干净咽下去。

“马主任早上好。”

“孩子你好,12床家属,我没记错吧。”

“没错。医院做线上会诊?”

“医院的重症。对方刚成立不到一年,很多东西还在探索中。”

“我听了个大概······也是资金问题?”

“没错,家属说没钱了,问能不能在重症外面治。”

“哎。”

“孩子,你应该觉得幸运,你父亲也是,有这么强大的保障。”

“那马主任,我父亲现在情况怎么样?”

“今天的情况我也不清楚呀,还没开始查房呢,就在这儿跟你碰见了,等待会儿查完房,我让任大夫出来跟你说。”

我点点头,又和他寒暄了几句,看着他拉开楼道门的背影,举起鸡蛋灌饼正要吃,他回头对我笑了一下:“从昨晚的指数来看,你父亲情况不错,希望大大的,再坚持几天。”

吃完早餐,我坐回徐叔叔身边。

就和高考结束后空虚的准大学生一样,从月末的财务大战中脱身出来,徐叔叔也显得有些无所事事,大周一上午也没个班,来医院和我一起守着父亲。

徐叔叔说,上周在单位,他和父亲共同的上司抹眼泪了。

虽是上司,但年少有为,岁数比徐叔叔和父亲都小,“这三哥要是真出啥事,我也没脸接着干下去了,那不都是我祸害的吗?让三哥干了那么多活儿,我这啥也没兑现······”

我这才知道,原来,父亲今年一直在针对某个专项业务加班,饮食远没有往年清闲时那样规律,上司也许诺了更多的奖金,父亲干得更起劲了。结果到了年底,竹篮打水一场空,什么也没兑现,父亲气得跟上司吵了一架,心情一直不太好。

如果说暴饮暴食和过量饮酒是重症胰腺炎的主因,那上述情况便是诱因。

徐叔叔说,上司那哭里一半真一半假,就连那一半真里还是一半真一半假

——第一半,上司确实有所愧疚;

——第二半,父亲出事后,上司那些比他年长的手下更是流水线式作业,下班到点就走,多一厘的力都不出。

更重要的是,那条专项业务,全科室只有父亲会,十多天过去了,工作进度一直停滞不前,上司也没法向上司的上司交差。

所以这一半泪水,大多还是急出来的。

就这么絮絮叨叨说了半个多小时,久违并期待的喊声终于出现了。

“12床家属!”

任大夫的身影出现在大防盗门外。

“患者的指标非常不错,跟刚入院那几天比,可以说是呈现了一个V字反弹的状态。

“目前腹围下去很多,我说数字你们也没概念,总之已经很接近正常值了,排便非常顺畅,肠蠕动离正常人还差得远,但肯定是不会坏死了。

“今早查房时的氧合指数是,你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哈,超过就算是逐渐恢复正常了。如果能在左右保持一段时间,我们就会尝试让患者脱离呼吸机。

“脱离呼吸机后,如果患者的氧合指数、血氧浓度都能继续维持现状的话,那我们就会考虑让患者离开重症,回到普通病房继续恢复。

“如果真那么顺利,我们就可以说,至少在重症里,这个阶段性战役就算是打赢了。

“作为主治医生,我现在没法肯定你父亲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,也不会有任何一个医生会在这个阶段下这个判断,不过我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明确地说,你父亲目前已经远离那个最坏的结果了。”

2月1日DAY:15

用网上的话说,“刚见第一面,连学区房在哪儿买都想好了。”

说完这些,任大夫嘴角上扬,看起来父亲的好转让他心情不错,跟我们开了几句玩笑,就又回到了大防盗门里。

我和徐叔叔回到陪护区挨着坐下,徐叔叔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:“好事儿啊!”

他说,得跟同事们报告一下这个好消息,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。

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,就在那儿傻乐,也不知道脑袋是怎么转的,一句心里话就脱口而出:“等我爸出院了,是不是得送医生个锦旗啊?”

徐叔叔一下正襟危坐:“那肯定得送,这里有讲究的,听我给你娓娓道来。”

于是,我开始听徐叔叔说他听说的小道消息。

坊间传闻,锦旗直接跟医护人员的绩效奖金挂钩,连金额都“明码标价”了。

“赠”后面写的如果是某科室,则该科室人人有份,每人五百元奖金;如果写的是个人,则单人两千元奖金。

因此送锦旗之前,一般都要和主治医生打个招呼,看看“赠”后面到底怎么写。

如果是“深谙人情世故”的医护人员,会说:“别写我的名字了,都是全科室共同的功劳,直接写科室名字吧”。

更有甚者,说:“我就是个操作者,还得是我们主任领导有方,你就写主任加我们科室吧。”

如果医护人员一直推脱不受锦旗,或者实在不方便发表意见,那么比较稳妥中庸的做法就是写主治大夫加科室。

“靠,里面这么多说道呢?”

徐叔叔:“可不?你别忘了,要送你就得送俩,重症一个肝胆胰一个,等你爸从重症出来,肯定还得回肝胆胰住一段时间。”

我:“那真得等父亲彻底出院了,我和他一起,还有任大夫、李大夫好好研究研究。”

开头落款得合计,中间的字我总能自己决定吧。

鬼使神差地,我开始在网上搜索“医院锦旗”。

医德高尚,医术精湛?

苍生良医,杏林典范?

德医双馨,妙手回春?(这怎么还带个谐音梗)

三根神针针穴疗经,一双妙手手到病除?

尊老敬老真心为老,医德医术皆为一流?

······

有点奇怪了。

找了半天,就一个“再现华佗医术,南丁格尔之情”还比较入我法眼,可是仔细一想,“赠”和“敬赠”后面要跟着的人已经够多了,就不要再放两个人名到中间了。

最后,我把手机一揣——我就是干这个的,自己写不就完事了?

这时,徐叔叔对我说:“也没啥事了,今天我在这儿守着吧,你赶紧去收拾收拾你自己,洗个澡剪个头发,快过年了买两件衣服。”

我推辞:“不差这几天了。”

徐叔叔说:“别,等你爸醒了推出来,看见你蓬头垢面的,他得咋想?精精神神的,快去,等你收拾完,如果顺利的话,没几天就该直接回北京上班了。”

听到这儿,我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看了看自己,又痛苦地关上了,决定先去洗个大澡。

下楼等电梯的时候,回味着徐叔叔的话,我脑中一下就蹦出了锦旗的内容——不止救了一个人的命,还救了一群人的人生。

2月1日DAY:30

东北的澡堂应该申遗。

大众浴室、洗浴中心、SPA会所、温泉乐园······这些名词跟东北的澡堂子相比,就像使用塞班系统的诺基亚N97被iPhone3GS驾驶的智能系统火车当场撞死——算是某种降维打击。

↑这是个澡堂子↑

活在书本中的人物没法想象三维世界,正如其他省市的同胞没法想象东北的澡堂子已经进化到了什么程度。

之前上过一条热搜——东北澡堂里能路演——多数人以为言过其实,实际上远远不及。

真正的东北澡堂子往往集各种娱乐形式于一身,孩子们能挑战造浪池和水上滑梯,年轻人有吧台和舞池,中年人在茶馆、麻将包房、各种石砌的高温汗蒸室与富含各种微量元素的温泉池中相见,想谈事甚至还有会议室和行政走廊。

↑这也是个澡堂子↑

这不是个澡堂子,而是一个商业综合体。

更吊诡的是,外地人来了根本找不到这样的地方。搜会所、会馆、养生、温泉、乐园······只能搜到一些二十年前兴建的、如今濒临倒闭的小馆子,真正的商业综合体之名字,都是二三四个字,什么红袖、养添竹、汇海虹界······任谁都猜不出来那地方到底是干吗的。

我就举两个身边的例子吧,有哥们在澡堂子结婚,这已经不稀奇了,更有甚者,连接亲都是在澡堂子接的······

父亲还在重症,不能搞得太铺张,于是我就去了家对面那个我口中二十年前兴建的、如今濒临倒闭的小馆子。

拿了手牌,进更衣室时差点撞到一个四五岁的小baby,他正光着屁股在一排排更衣柜之间穿梭,他爸爸拿着衣服在后面追他,两个人玩得很开心。

这一幕,一下让我想起小时候和父亲一起去澡堂的日子。

那时候我们都在采油厂,澡堂子和小区分别位于厂区的两端,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上,夏天很凉快,冬天裹紧大衣的兜帽贴在父亲后背上,竟然也不冷。

现在想来,那澡堂子太破了,跟大学五块钱一张门票的那种不相上下,更衣室的座位都是木制长条的,中间一道一道空隙,感觉屁股随时都能夹到里面。

更衣室和澡堂中间的门是玻璃的,把手也是金属材质,很烫,就用湿抹布随便缠了两圈隔温。

推开门,隐藏在蒸气中的都是发黄剥落的瓷砖,搓澡的床更别提了,上面破败的表皮总让我想起废弃后的切尔诺贝利核电站。

不知道为什么,所有澡堂的角落里总会放着一只大红桶,里面蓄满了满满的干净温水,高度大概到当时我的脖子。

就是说,只要我稍微低头,就能把脸埋到水面里。

我很喜欢这种玩法,每次都跟父亲说:“看,爸,我会潜水了!”

直到那天,我习惯性地把头埋进水里,突然感觉后脑猛地一沉,仿佛全世界的水都灌进了鼻腔,我像下锅的活虾一样蹦起,眼泪和酸涩一齐涌上眼眶,缓了半天,这才看见父亲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。

我恨不得用眼神剜掉他一块肉。

我看过我小时候的照片,那时候还不懂情绪收敛,也不懂表情管理,好多照片都是哭过后照的,那眼神里,满满的都是恶毒。

就是说,小孩子感觉到的快乐,用东北话说,都是被人惯出来的毛病,而长大了,就没人惯毛病了。

说回“潜水”的事。原本我想象中的自己,如某些电影镜头一样,整张脸埋入水中,表情放松惬意,像一个长了腮的陆地生物。

然而,后来父亲给我演示了一下,我才发现,真实的我从外面看,不光撅着个屁股,姿势非常不雅,就连自以为是的“潜水”,也仅仅是鼻尖沾了水而已。

从那以后,我就不敢玩水了,不仅离那个红桶远远的,离父亲更是远远的,还落下了怕水的毛病,一度不敢站在喷头下面淋浴,后来总算敢碰水了,但也坚决要让父亲离我三米开外。

可是,当时我连洗头发抹洗发露和洗身子抹沐浴露都需要父亲代劳,所以就和父亲达成了君子协定——只能帮我洗身子,不能帮我洗头发。

又是一次战战兢兢的澡堂之旅。

我走过更衣室的木椅子,走过浴室的玻璃门,走过角落里的红桶······父亲搓完澡归来,没怎么搭理我,甚至开始拧毛巾了,我大喜,觉得一切就要安稳地结束,结果父亲的那句话就像梦魇一样响起了:

“过来。”

我:“不是说好了不洗头发吗?”

父亲伸出手:“没说给你洗头发,你看看这啥色的?”

我一看,父亲手里是一团绿糊糊的稠状物。

在我当时粗浅的人生阅历中,绿色的稠状物就是沐浴露,白色的稠状物才是洗发露。

我就像初入家门,第一次去碗里吃粮的幼猫,缓缓朝父亲那边蹭,甚至还努力伸鼻子闻了闻——当然什么都没有闻到。

我说:“别骗人啊。”

父亲说:“哪有爸爸骗儿子的。”

我说:“你把后面背着那只手拿出来给我看看。”

父亲照做了,另一只手上空空如也。

我放心了,刚走进父亲的臂展范围,一只有力的大手就把我搂了过去,另一只大手则开始在我的头上揉搓起来。

伴随着我的嚎啕大哭,父亲边笑边说:“不买个新色儿的洗发露还骗不了你小子了。”

那种闭上眼睛,水流从天灵盖冲击而下的恐惧感仿佛就在昨天,仿佛就在我身后跟着,可当我回过头,那对年轻的父亲和年幼的儿子已经成为了时光中的掠影,他们就在那里,不会消失,可谁也回不到那个站台。

离我最近的那个站点,是更大的恐惧,那恐惧关乎生死,可我们似乎都撑过去了。

这次洗澡,仿佛就是来给我上课的,课程名称就叫《父子关系》。

我在淋浴间冲凉,对面就是一个帮父亲洗澡的中年男人,父子都是不太好确定岁数的样子,儿子长相不老,但白头发很多,父亲长得也就六七十岁的样子,但看着移动任何一个关节都很艰难。

我的视角很好,能够全程观看儿子的助浴而不被注意到。不过,如果有第三人看着我,一定会觉得非常奇怪——不是每个近视眼洗澡都不摘眼镜的。

这个父亲坐在一个由钢管和弹性布组装成的椅子上,医院用的那种伸出一根长棍挂吊瓶的轮椅,但是没有轮。

我看着这个儿子帮他搓洗,擦拭,涂抹,冲洗,等需要对背部和股部进行操作的时候,他就扶着父亲,父亲扶着那根长棍,颤颤巍巍地站起来。

除了父亲木讷的表情,和粗糙起斑的皮肤之外,最让我震撼的,是他的松弛。

他就像一个想扮演老人的Coser,穿着不合体的套子,肥大宽出的地方赤裸裸地耷拉下来,甚至通过儿子的状态,就能反馈出搓洗时的手感——那一定是吹弹可破的反义词。

我曾见过许多垂垂老矣的人,也无数次表达过,要是我的话,活成这样还真不知道有什么意思。

人人都想长寿,但这种没质量的长寿有什么意义呢?还不如直接算了。

但经过了最近这么多事,又看到了这一幕,我突然明白了——即使到了这个岁数,人也不能做到完全为自己而活。在人生的这个阶段,以如此低质量活下去的目的,其实更多就是为了满足子女尽孝的愿望。

洗完澡,打开储物柜,拿出手机,直到看到未接来电那一刻我都没觉得有问题,父亲情况转好,有徐叔叔守着;公司没人会给我打电话的,最急也就是内部软件交流;此刻其他的事根本不值得我操心。

然而,当我解锁屏幕,划开那个代表未接来电的号码时,看到的前缀,我的心还是猛地一沉。

是大连的区号,先导篇中提到过,那是我父亲的老家。

而后面跟的那个座机号码,就是我很熟悉,但这段时间一直不敢播出的,我奶奶家的电话。

2月1日DAY:30

现在,你是你二伯,你二伯是你,自己合计去吧。

我肯定是不能回电话的。

反手一个电话给二伯打了过去。

“二大!我奶给我打电话了,我没接着,现在这情况我咋说?要不你从市里开车回去一趟,当面跟我爷爷奶奶说一下我爸的事儿吧,搁电话里说,我怕他们承受不了,别这边要好了那边再出点什么事。”

“没事,是我说的。”

“啥?”

“是我回去当面跟他俩说的,一直瞒着也瞒不住啊,我就说了,但我没说多严重,就说你一直在那儿照顾呢,让他俩放心。”

显然是没放心,一个电话支到我这儿来了。

我接着问:“你说完之后,他俩状态咋样啊?”

二伯说:“还好,你爷没啥事,你奶好像有点上火,你接电话吧,没事,我都说完了,你安抚一下呗,反正你爸也见好了。”

我深呼吸了几下,举着电话,在更衣室找了个僻静角落拨了回去。

“谁?”

“奶,我,你大孙子!”

“谁啊?”

“大孙子!”

跟老人说话,声音一定会变大,这是像光速不变原理一样颠扑不破的定律。

“哎呀,你刚才咋没接电话,我还以为咋地了呢!”

“没事,奶,我刚洗澡去了,没听见!”

“你爸咋样事儿了?”

“没啥大事,本来也没啥大事,一个慢性病,就跟你那胃病差不多,脾胃胰脏啥的出了点问题,需要住院养养。”

“没啥大事啊?”

“肯定没大事,有事能不告诉你吗?”

“那我打他电话咋没人接呢?”

“他电话在我手里呢,放车里了,我没听见。我爸啥东西都在我这儿呢,钱包、手机、钥匙身份证啥的。现在不是疫情吗?疫情你知道不?对,就村里天天宣传那个戴口罩。疫情时期,医院管的严,怕传染感染,东西就不让带进病房了,我爸现在就穿个病号服在病房里躺着呢。”

说到这儿,我忽然想到,如果说要视频怎么解释,可我马上庆幸又心酸地发现,老人们手头根本没有能视频的智能设备。

“那你现在也看不着你爸是不是?”

“可不咋的,东西都不让进去,人就更不让进去了。但是医生每天都会跟我们家属交流病情,能来回带带话,转述一下我爸说啥。”

“那还行······那是不只有出院时候你能见着你爸了?”

“对呗,等他出院了,我把手机递给他,让他第一时间给你回个电话好不?”

“哎,行吧,听你二大说你爸病了,我这着急啊,就想跟你爸说句话。”

接下来就是车轱辘话来回说,她一说着急,我就说别急,她一说着急,我就说别急,最后临挂电话之前,还嘱咐我:“等你爸出来,一定让他给我来一电话啊。”

挂了电话,我有些失神,找个地方直接坐下了。

盯着通话记录上那个从小就再熟悉不过的座机号,我又有些感慨。

当时那个比我高好多的小老太太,现在怎么只能抱住我的腰了?

还好父亲的病情确实有好转,这要是还在生死线边缘徘徊,我都不知道这么瞒着是对是错。

我突然发现,这一刻,我变成了两周前给我打电话的二伯。弱化病情,安抚亲属,把一切焦虑和担忧都自己扛下来······

等重新回到自己的储物格前时,我才意识到,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又出了一身汗,只好回到浴室里又冲了一遍。

2月1日DAY:00

情况还不明朗呢,中午就喝上了?

对发型已经没有任何追求了。在家楼下看了几家理发店,就一个价位,没有什么总监店长操刀,不需要选择得让人安心。随便走进一家,只有一个要求,“看着立整点就行”。

摘下眼镜,洗完头发,坐上转椅,眼前的镜面如此朦胧。

刚“欻欻”两剪子,理发师来话茬了。

“你就住这附近是不?”

“对,就这楼上。”

“从小就住这儿吧。”

“嗯呐。”

“你小时候,我好像给你洗过头发。”

“哈?这都能认出我来吗?”

“没认出你,认出你这身衣服了。”

我哈哈一笑,洗澡前想找换洗衣物,但从北京回来得急,什么也没带,只好翻箱倒柜,找出了高三毕业时的衣服,一穿长短竟然没差多少,就是腰有点紧了,领口有点勒了。

我左抻抻右拽拽,宁愿相信衣服放时间长了会缩水,也不愿意相信我就要面临横向发展的中年危机。

理发师说:“啧,当时我还不会剪呢,刚来学,只配洗头,现在这店都是我的了。”

此话一出,就打开了回忆的话匣子。我们两个人从小区的外墙保温换色聊到道路翻新,从出租车起步涨价聊到新开发的楼盘······

我意识到,每回故乡一次,从下交通工具开始,就像进入了一个时间结界。

周遭的一切都像是在提醒我——你现在所经历的,外面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,那都是虚幻的梦境,是层层坠入的Limbo。回到这里来吧,这里才是我应该存在的地方,这里的一切也属于我,只有这里才能让我的记忆完成最平滑的自洽。

但这一切滤镜,在我吹完头发,戴上眼镜,照了镜子之后戛然而止。

我不信真实的我这么丑陋。

这头发剪得也太难看了。

要不哥们儿你还是回归老本行洗头发吧。

刚回到车里,想着研究去哪儿吃点什么,发小A的电话就来了。

“你爸好差不多了?”

“差不多,但也没那么好。”

“那中午不得整点,庆祝一下啊。”

“不好吧······你班呢?”

“今天休息,整点整点,我把那谁也叫着,咱铁锅炖一下。”

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,已经坐在铁锅和灶台旁边了。

如果说炖菜是东北菜之精髓的话,那铁锅炖就是精髓中的精髓。

老东北村里人都知道,炖菜讲究三要素。

一是锅要大,“大锅炖菜才好吃”,这和跟老人说话声音会变大一样,几乎成了定理。

二是时间要长,既然都用炖了,那肯定跟煎炒烹炸不一样,不差那一会儿工夫,为了这两口,多等会儿也是应该的。

三是花样要多,我一直认为东北炖菜第二顿才好吃——头顿剩下的汤底加上新补充的食材一起炖,味道最绝。

据说,东北名菜“乱炖”就是这么被发明出来的。

而铁锅炖完美满足了这三要素,还省略了从厨房到餐桌的步骤。

用排骨、禽类肉或少刺鱼当主菜,辅以东北地下食材三巨头茄子、土豆和青椒,加上豆角、白菜或豆腐,秘制炖料配足炖上二十分钟,期间要不停地朝灶台内加柴火。

开锅后,最drama的锅气也没有丢掉,连坐在锅对侧的两人都看不清彼此。

还没到吃的时候。

把葱花香菜下到锅中,再把玉米面糊糊捏成圆盘状贴在锅沿,等糊糊熟成固体,就变成了方言中的“贴饼子”,此时再用大勺拌开葱花香菜和食材,就可以开始大快朵颐了。

老家毗邻辽河,鱼肉鲜美。我刚夹了一口鱼肉,还没咽下去呢,发小A就说:

“整一口。”

接着,二两半杯就见底了。

我们好像是有点没溜儿了,中午整就算了,还整了点白的。

我咬咬牙,也跟着干了一杯。

我问发小B:“你不喝啊?”

发小A:“你是不喝多了,他啥时候喝过酒,他不酒精过敏吗?今天,他就是咱俩的司机了,来,再整一个,大点儿口!”

······

酒过三巡,菜过五味,我发现发小A的状态有点不对。

等一人喝了半斤,他还要叫的时候,我“滋啦”一声把包间门帘拉上了。

“大中午的,别他妈喝了,有事儿说事儿。”

“你看你这,不解风情了吧。我能有啥事儿,这不是看你爸好转了,陪你一起高兴高兴。”

“行,那你要这么说,咱也别喝,也别唠了,医院去,我下午去看看我爸那儿有没有什么事。”

“你看你······别走啊,这才吃多长时间。”

“那你赶紧把事儿说了,你肯定不对。”

“那我就说了啊,你让我组织组织语言。”

“早点说啊,秀蜜(东北方言,扭扭捏捏,害羞的意思)啥呢。早说还至于喝这老些?”

“哎,不喝这老些我也不想说啊。

“上周不是天挺好么,只穿毛衣不穿外套都晒得挺暖和,我家就合计在院子里烤点东西吃。

“下午没到晚上,炭引了,炉子烧了,篦子架了,我爸就从厨房把煨好的羊肉穿好拿出来,我媳妇儿把料什么也调好了。我开始烤。

“其实自己在家烧烤真吃不了多少,要的其实就是那个状态,孜然一撒,给串翻面的时候,羊肉和鸡心的香味爆出来,不吃都饱了。这脸不是烤得挺热么,这时候再来一口常温啤酒,那别提多爽了······”

“你真行,讲这故事还能带着梗。”

发小B问:“啥梗?”

我说:“常温啤酒啊,东北冬天,常温的不是比冰镇的还凉吗?”

发小B说:“你他妈能不能说重点,你搁这儿《舌尖上的中国》呢?”

发小A抹了一把脸,接着说:“吃喝完事儿了,就收拾家,收拾的时候也不知道咋整的,我爸手指头就被掩了(东北方言,指十指或十趾被两个坚硬物体夹在中间,造成骨折或坏死),特别严重,医院看了,说可能要截掉了······

说到这儿,他又干了一杯。

“连夜送到海城(临市辖下的一个县级市,医院以骨科知名,东三省领先),一通紧急操作,手指头总算是保住了。”

我说:“那不挺好嘛,也是虚惊一场,接着就恢复呗。”

发小A说:“说是那么说,可是这几天我和我妈换着去那头照顾他,每次看到他我都止不住想,这要是真截了可咋办,这么个倒霉事儿为啥就摊到我爸头上了?一想到这儿我就有点承受不住······”

看到他眼圈红了,发小B示意我,别再跟他继续喝了。

他擤了两下鼻涕,对我说:“所以今天找你出来喝酒,就是想问问你,你爸那么严重,你是怎么调整心态的?”

我说:“那还能咋调整,硬调整呗。

“当你站在重症外面,环顾四周,发现没有任何一个亲属的决策能力能超过你,只有你对医护人员的话最有效力时,你自然就调整过来了。或者说,自然就不用调整了。”

又聊了两句,发小A怎么说都要再开一瓶,我和发小B就在那儿劝,这个节骨眼上,我的电话很解风情地响了。

来电显示:徐叔叔。

2月1日DAY:30

医院大忌:半场开香槟。

我接了,不是什么大事。

医护人员联系徐叔叔,说因为父亲最近排便较多,总用纸巾、护理垫和婴儿湿巾擦拭,有点过敏了,大腿根部有点破皮,也有点股藓的迹象,建议我们找成衣店或裁缝店,买婴儿那种纯棉的褯子,让护工消毒后蘸水蘸药进行擦拭,效果应该会好一些。

我听着这要求有点耳熟,一回忆,原来是弄芒硝肚兜那天,想去找纯棉褯子做肚兜容器,最后被兜药渣用的中药滤布平替了。

发小B开车,我们又来到之前缝肚兜时的那家店,说明来意后,店主阿姨拿出了一大堆白布递给我。

我一摸:“你这也不是纯棉的啊?”

阿姨眉毛一横:“你故意找茬是不是?你要不要吧。”

我说:“你这要是纯棉的我肯定要啊。”

······

串台了。

总之,一听说我要褯子,阿姨说:“农村孩子小时候都拿这种布当褯子啊,好洗,你说那纯棉的洗完多不好干啊,还留色,心疼!”

我说:“您就直接给我拿纯棉布得了······”

拿着一兜纯棉布,去医院前,我特意又回家洗了个澡,换了身衣服,最后嚼着口香糖回到六楼,就怕被人发现我中午喝酒了。

敲开大防盗门,把纯棉布递进去,正好是任大夫来交接,我直接问了一下父亲的情况。

任大夫摇了摇头。

冷汗瞬间遍布全身,我酒一下全醒了。

任大夫说:“到中午的时候,你父亲的氧合指数已经逼近了,我们本打算下午就着手给他做拔管脱机、停止镇静的操作,希望他能恢复自主意识和自主呼吸。

“但刚才尝试了一下,效果并不是太好。一方面,病人太久没有自主呼吸了,肌肉是有遗忘性的,病人的大脑发现调动不起来肌肉,就会更努力、更刻意。同时,恢复自主意识后,身体肯定还是有一定痛感和不适感,这倒使患者内心更焦躁了,急上加急,他的自主呼吸就变得非常急促,完全不是正常呼吸的节奏。

“刚才,我们恢复了他的呼吸机和镇静,但是他的氧合指数暂时还没有回来,甚至往下掉了,现在在左右徘徊。

“这就是你刚来陪护时,最开始我跟你说的,胰腺炎的病情很容易反复。”

我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。

我竟然半场开香槟了!

看足球的都知道,这不是玄学,而是某种心态的证明。Ballsdontlie,只有当运动员全身心投入,尊重比赛,尊重对手,运气和荣誉才会反过来尊重运动员。

陪护亦然,做任何事情都亦然。

一个非常灰暗的词语,此刻鬼魅般地冲进我的大脑——

回光返照。

注:“半场开香槟”的典故。

年欧冠决赛,半场结束时,AC米兰3比0领先利物浦,据传,利物浦队员中场休息时听到对方更衣室传来了庆祝声。

下半场,利物浦奋起直追,连扳三球,并在随后的点球大战中赢得了冠军。

此事多年来虽然一直有不少双方名宿辟谣,但仍然被当时的英国媒体编成了段子流传至今,用以讽刺提前庆祝却最终无法得到好结果的人和事物。

·END·

(本故事系平台原创,纯属虚构,切勿深究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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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任编辑:萧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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